3.

    万里昇把《夜奔》递给钟呈。交接的那一刻,钟呈突然问:“冬鸦真的死了吗?”

    他会读心,万里昇下意识地想。然而并不,钟呈只是心血来潮,普通地这么问问。他不会读心,也没读懂万里昇手指的颤抖。他问自己的问题,不在乎万里昇有无回答,他自己就能接着回答下去。

    他自己说:“冬鸦只写了两本书,一本孩子的,一本成人的。他打印的原稿通过邮筒寄去编辑部,一切版权方面的权利收益都转赠给了出版社。他没有收过这两本书一分钱的稿费,编辑也从来没联系上过他。但是这正证明了他的天才!不经删改就能出版,世界都在找他,我也很想找他。最后一本,主人公说:‘使命完成的时刻来到时,离去的时刻一起来到。我感到一种可解脱了的愉快。’你看,我还能背住。从那以后他就消失了。如果有人不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,即使他还活着,那他也死了。而且,出版社说他们随原稿收到的还有遗书。好像他确实已经死了。可是,冬鸦真的死了吗?”

    万里昇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。“他是否死了,对你的影响很大吗?”

    钟呈还站着,似乎收到的这本书支撑了他兴奋的精神,使他无法立刻坐下。他颠三倒四地说:“不。我其实不是很关心他是不是死了,只是偶尔会想想。毕竟他死不死和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。甚至,如果他还活着,那他最好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昨天跟我说希望他来采访你写书。”万里昇指出这点。

    “这不冲突,”钟呈摩挲着那本硬装书的封皮,“他写的书都很诚实。所以,如果他说要死,那他最好就去死。”以一个狂热书迷的角度,钟呈不希望诚实这一写作的特点被冬鸦自己破坏了,这情有可原。不过还有些更难启齿的。钟呈说:“而且……”

    “而且?”

    “他是个天才。读他的书的时候我想如果世界上能够产生这种天才的话,为什么还要产生我这种平庸的废物?而且他天才的本能还没被磨灭,他如此清晰的知道自己出生是为了什么,他理解自己的使命。喜爱只是很少一部分情感,我还强烈地嫉妒他。只有他死了,天才,尤其是同时代的天才,他们轻易地早死我疯狂的嫉妒心才得到满足的平静。你们都是作家,你没有这种想法吗,你不会嫉妒他吗,不会希望他突遭横祸,不要再让他反衬你是如此地像条死狗。”

    人是否能嫉妒某人并希望他死的同时夸赞他且喜爱他,亦或说会否因为某人已死而才能、更能爱他,犹未可知。钟呈坐下了。随着他坐下,他们才进入冷静思考的理性交流,于是刚才那个狂乱的问题没人回答。万里昇说:“《夜奔》写的是孩子的童年故事,很多人觉得这是本半自传,里边主人公的父亲为了逃债远走高飞,只剩下母亲抚养他,而母亲也常年赌博,整天把他丢给儿童看护机构。你这么在乎冬鸦,是不是因为这故事引起你的共鸣?”

    “你们说这是半自传?我觉得这完全百分百地是冬鸦。”钟呈翻开第一页,按作者的原稿每个印刷版本的扉页都得印这句话:献给我自己。

    “有点儿像,也很容易混为一谈。”钟呈摇了摇头:“但我觉得不是这样。我们已经脱离母系社会很久了。普遍的观念中,在家庭关系上父亲的权利占优势。因此,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家庭比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家庭要合理一些。我是说,即使都一样烂,我的酒鬼父亲也比这本书里的赌鬼母亲更可笑点,因为他还额外丧失了社会期望的男子气概,被本应掌控的那一方背叛了。邻居们应该就这么想,我猜。而作为孩子来说,在同等的处境里,被母亲抚养可能更好点儿,毕竟我们从她们的身体中来,天生有这样的亲密感。即使在折磨之下亲密感逐渐丧失,也比一开始就被父亲折磨好点儿。毕竟男人的精子这么多,好像他们很不挑剔,只要有一个活下来就行了,而女人能孕育的却很有限。母亲在生产的时候,至少在那个瞬间,恐怕都会有种这是唯一的错觉和由此而来的珍惜。即使是多胞胎,也比数以万计的精子珍贵多了。”他又说:“还是我猜的,毕竟我不记得和我妈生活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你的家庭性别观念吗?”万里昇问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作为旁观者的观点,”钟呈说,“作为我自己来说,我当然希望不管我妈还是我爸都早些死。在生我之前就死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也该早死?”

    “烂人和圣人都该早死,”钟呈长长地呼吸,“不然剩下的普通人就得受折磨。包括我,都已经死得太晚了。”

    狱卒又来了。万里昇裹着风雪离开监狱。打开家门时冬鸦还在他家,这次他倒着站立在天花板上,像盏吊灯从屋顶挂下来。“今天杀手又有什么高见?”这盏吊灯问。

    万里昇仰头看着他。或许是受了钟呈的影响,在万里昇看来冬鸦确实和吊灯一样发着光,只差一双翅膀就是真正的神圣了。他部分转述钟呈的话:“他说你是个诚实的天才。”

    “确实如此,”冬鸦毫不避讳地承认,“我就是为诚实而生的。”

    “也许这本书该由你来写,”万里昇拿出那支录音笔,“他唯有在诚实方面和你不相上下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应该见见他。”冬鸦说。

    万里昇说:“他希望你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4.

    关于冬鸦的问题。“关于这个问题,你走后我又想了想,在我死后会有答案的。等我死了,我会在地狱里好好找找冬鸦在不在,那时候就能知道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