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
    “两条腿站在堡垒前,旁边还有四条腿,勇者和他的马,他们等待着魔王。城门打开了一条缝,魔王从门缝中出来。他的城池很高大,城墙上插满带刺的旗杆,十二面黑白的旗帜在风里飘荡。旗帜的布料质地是如此粗硬,勇者都听见风中猎猎的撕扯。

    魔王也是黑白的,他的头盔镶着犀牛角,身上像倒翻墨水一样披挂着乌黑的铠甲。没有月亮的反光,他的脸在乌云下成为黑暗的延伸。

    黑白的魔王和黑白的城池,这之间有截然不同的差异。魔王很渺小,当他站在城池前时尤其如此。他的铠甲虽然坚硬,可他佝偻着背。他悲伤。悲伤既可以使人渺小,又可以使人伟大,只要它遇见愤怒。可是魔王不愤怒,所以他成了最渺小的那一个。

    ‘我的狗死了。’魔王说。

    ‘我的狗,它从出生陪我,到今天死了。’魔王的脸,一片漆黑的那处地方,发了这份讣告。

    ‘再养点别的,’勇者建议,‘不会死的。即使会死,再养别的就好了。’

    魔王坐到了地上,他的头更低,快埋进膝盖中间,但被两支犀牛角挡住。难过的一天,难过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,还有无知的建议。勇者是对的,可他又正确又愚蠢,第二个不是第一个,养第二个不能忘了第一个,这是通病。

    马跟着勇者行动,一匹雄健的白马,跟着勇者走到魔王身边。勇者也坐下来。‘对不起。’他不严谨,他自己发现了。‘没有东西是不死的。你的狗也是。即使你的狗一直活着,如果你死了,它就不能再作为你的狗活着。这样看来,到那时候你的狗即使还活着,也死了。’

    ‘我不会死。如果狗一直活着,它可以一直作为我的狗活着,因为我不会死。’魔王反驳。

    ‘不,我们和你的狗是一样的。没人认识我们了,我们就死了。如果没人认识我们了,我们还可能发疯,作为一个死人自杀。你的狗比我们幸运些,它只用死一次。’

    ‘这就是你安慰别人,我的狗虽然死了,但它不是最可怜的,还有更可怜的我坐在地上怀念它。’

    ‘我该怎么安慰你呢?皇家骑士团没教我。’

    ‘你不能,不是因为没人教你,是因为你的狗又没死,你从头到尾也没有过一只狗。’

    ‘嗯,对,我没有狗。’勇者给自己点一根烟,烟熏了旁边的白马,惊起一个轻微的响鼻。勇者捻了捻马的鬃毛,拔出剑,妖精在龙居的地穴里用秘银和龙息铸成的剑。勇者借着黑夜看清剑锋利的刃,他把剑柄塞到魔王手里,自己的两只手再合拢,一共三只手握着这柄剑,两只有力的、一只疲惫的。‘来,’勇者招呼魔王,‘起来,来,来。’

    他们俩一同站起来,面对着那匹白的、圣洁的马。勇者的手作主导,剑砍断马的脖颈,马头和嘶鸣和血都落在地上,迅速地沾灰成为由外而内的死物。‘我只有这匹马,它从出生起陪我到今天。’勇者的脸上沾着马的血,热的,即将变冷。他说:‘是这样。死。我刚刚说错了话,没有别的,没有第二个它了。’

    三只疲惫的手握不住,剑落在地上,一样地沾灰,不过它最幸运,它从来不曾活过,也就不会死。勇者又问魔王:‘我现在该怎么安慰你呢。’

    魔王的眼睛,这时候终于清晰地从夜色中显露出来,黑白里的异类,一双金色的眼睛,流着泪。”

    霍青还尝试往下拉,但是手机界面提示当前章节已到底,也没有下一章。他看完这没头没脑的一千字,问林犹燕:“谁写的?”

    “现在还不知道。这账号今天才注册,只发了这一千字。”林犹燕抽回自己的手机,和霍青一起站在边郊荒地里吹冷风,等清理队赶来,林犹燕把吹散的头发别回耳后。“不过很快就能查到了,这网站实名认证的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一定有关系。”话说得侥幸,霍青却知道不可能。他们俩面前就立着拔地而起的魔王城,十二面带刺的旗杆上幡旗飘扬。霍青刚刚在城门前杀死金眼的魔王和抽烟的勇者,在他和林犹燕来这里之前,地上已经躺着一匹死去的白马。霍青的脖子挂了一道血痕,伤口现在还没好,是被一柄宝剑划伤,或许就像文里写得那样,“妖精在龙居的地穴里用秘银和龙息铸成”。那个不知名的作者对自己的魔王和勇者都只有一笔草草的介绍,却这么详细地写这把剑,让握着它的勇者都成了厉害角色,害霍青刚刚工作得很辛苦。主要是勇者难缠,因为魔王还在哭,刚才霍青不知道他在哭什么,直到看了文章介绍,原来是为了他的狗。现在魔王和勇者倒可以下地狱去找狗了,骑着那匹白马。

    今晚十二点,非人管理协会检测到荒郊野外突然出现了非人生物活动迹象,协会的王牌打手霍青带着监管员林犹燕来到这里时,看到的就是魔王和勇者,死马和城池。没有预兆,没有组织,凭空出现,像什么人心血来潮的造物。霍青还没有听说过谁能不费代价地制造这种等级的幻想生物,林犹燕也没有。协会抓取关键词进行信息检索,本意在于探查有没有新闻消息的泄露,却意外找到这篇文章。它的存在让两人意识到,这次事件可能就是一起闻所未闻的特例。

    风携着血味不间断地吹刮,林犹燕焦躁地咬指甲。负责拆除城池打扫战场的清理队还没来,别的消息先来了,霍青和林犹燕的手机都叮地一响。他们同时点开信息,霍青的那条写着协会认定文章的作者和今晚出现的一切有直接关联,实名信息已经获取,将委派霍青前往接触调查。

    霍青看了两遍通知。“我从来没做过情报调查工作。”他指出自己往往是负责杀人的那一个。林犹燕替协会解释:“如果真的像我们想的那样。我是说,如果这人真的可以写写文章就当造物主的话。那他恐怕是协会有史以来接触过的最高危对象,派你去情有可原。”

    平日是林犹燕这个监管员负责这类工作,霍青请教她:“有什么要点吗?”